上海,是座我说不清的城。每次去那里,总是习惯说“回”,好像多年以前跟着母亲离开,又断断续续地往返, 多少年过去了,那里渐渐变得像我的一个故乡。
在有自己的小窝之前,我总觉得人是飘的,像一叶萍,没有根,所有的家当都收拢在一只小小的皮箱里,房子是房子,街道是街道,公司是公司,我忙碌地穿梭,日出日落,却不知道哪里可以歇脚。在这座北方的城市里待得久了,口音已经渐渐融化,不再是当初那个努力咬文嚼字的丫头。吃的东西也开始渐渐随和,咸了就多喝点儿水,辣了就要杯冰,不再抵触面食,也不再要求每餐有汤,甚至有时坐出租,师傅坚定地认为他拉着的是个东北妞。
只有在生病的时候,还会莫名想念江南的食物,一碗汤,一份馄饨,一只生煎……于是,开始搜罗淘宝上的各式小店,自己勤勤恳恳地研究怎么炖一份入味的腌笃鲜,烧一份面拖蟹,甚至买了香糟,准备自己动手,腌制点儿青豆鸡爪,好在这个夏天下酒。时光似乎抹去了许多牵扯,模糊了许多记忆,而一只胃袋却成了最顽固的乡愁。
那些原本不经意的习惯从一餐一饭,一言一行中渐渐收起,悄悄在骨子里藏得更加根深蒂固,自己都不知道,原来他们躲得那么深,那么细密,只有不经意间会透出些许,半是温暖,半是惆怅……
还是固执地喜欢雨天,喜欢湿漉漉的街道,想念梧桐搭起的长廊,想念夏天栀子花的味道。有时候,记忆是一种气味,从鼻端窜进心底,藏了好久的乡愁,忽然就肆虐开来,说不清,道不明,只在心里惴惴地,怔怔地,张了张嘴,却发现失去了表达的词句。
年幼时,常常住在外婆家,一幢老旧的四层小楼,棕红色的木地板,斑驳的楼梯,外婆大声唤着我的乳名,责骂我的各种顽皮,厨房里飘出泡饭烧焦的味道,电风扇不知疲倦地摇来摇去。新洗过的的确良衬衫,在棕黄色的竹竿上变成半透明的颜色,风吹过去,噼里啪啦地抖着,十分骄傲的摸样。我总是西里呼噜吞下一碗菜泡饭,然后开始新的游戏,空气中弥散着小酱瓜和热腾腾他泡饭味,被风扇牵扯着,忽左忽右。
还有一年夏天,我在那里实习,除了每天上班的循规蹈矩,剩下大把的时间都泡在了这座城市的图书馆,看过什么早已经忘记,却还紧紧记着窄小的窗口里,递出的那份菜肉炒饭,油腻腻的香味粘滞成一团,沾得到处都是。从图书馆到外婆家的路,要经过好多弯弯曲曲的弄堂,风从老旧狭窄的墙面穿过,扑面带着梅雨季节的水气,木头的霉味,还有洗衣皂清爽的一点儿尾梢。我踮着脚从一条条扭着身子的肥皂水上踩过去,小心地躲过头顶那些骄傲飞舞的湿衣服,耳畔是不知道谁家的电视机在低着嗓子,嗡嗡地念做一团。
这座城市,在我的记忆里,像一个巨大的谜语,穿过低矮的弄堂,忽然就是流光溢彩的街道,那些闪烁的霓虹没有气味,却艳丽而明亮,舅舅领着我们在百乐门边的天桥上拍照,问我要不要那些摊贩手里的小玩意儿。天桥上各种杂乱的味道,满地的水果皮,记忆像个巨大的口袋,一股脑地装进嘈杂和纷乱,我咬着手里的盐水棒冰,坚定地认为,这就是繁华的味道。
于是,这个夏天,当我站在夜雨后的梧桐街头,熟悉的味道开始一点一点的泛滥,有一点儿新,有一点儿旧,街灯的光倒映在树冠张开的掌心,我踩着被雨水浸润过的街道,星星在云朵的间隙闪过,这座城市睡了,安静矮旧的楼,偶尔蹿过一只猫,警惕地看一眼,又扭头离开。路,不紧不慢地延伸,我有些恍惚,好像脚步的尽头是整座城的记忆,老外婆又会大声念叨我的调皮,百乐门前又是人来人往,电车的长辫子溜过昏黄的街灯,我这么走着,高高低低,轻轻重重,远远近近……
这座城有我熟悉的味道,听得懂的方言,吃惯的食物,却不是我能说起的故乡,当我抱着新买的栀子花重新回到北方的另一座城市,我依旧会不知该怎么回答那个简单的问题,你是哪里人?我只知道,在记忆里,自己还顽固地守着一份打包着各种气味的乡愁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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